你的位置:一天赚2万是什么水平 > 新闻动态 >
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6:40 点击次数:155

多了一个人
\n文/王富中
\n1
\n我们没有影子,月亮受到了惊吓,把峡谷两边密布的树影,蜷缩在我们的两腿之间。偶尔又细雨淅淅沥沥,与飞瀑的水雾交织,溅到脸上身上,相机镜头盖上。这是倦态犹存的黑山谷,寒如初冬。
\n天将黑未黑时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又稍稍放晴了。透过峡谷微薄的光线,我们这一小撮人,仰着脸,抬着头,双手拢在嘴上,做喇叭状,对着峡谷的深处高喊:“李-小-树。”“小”音,高而短。“树”音,大而长。声音连绵地回荡,每个尾音拖得老长,和回音混杂纠缠。喊完几声,又在原地转身,向峡谷的另一个方向,重复着这样的音阶:“李-小-树……李-小-树。”
\n李小树失踪了。就在刚才,她追着一只蝴蝶,消失在这片神秘的黑山谷中。沈晓,大郭,珠珠和我,不知所措。报警,手机信号全无。三天前,当我们计划这次穿越时,鸡声鹅斗,欢声笑语。李小树是个偏胖的姑娘,长头发大眼睛,肥厚的嘴唇总是无休止地张合,没完没了地说着什么。忽变的天气,远处稀落的游人,刚刚冲破泥土的竹笋,树叶上掉下来的蠕动的虫子……她鼻尖那颗肉痣,仿佛不断分泌脂肪的腺体,一说话就一圈圈地扩散,和蠕动的小虫子交融。她的声音尖细,底音却足,丹田之气充沛,一路上都在嘟嘟囔囔,向我们吐着那些早就酝酿好,或者是即兴发挥的句子。她一路上喋喋不休,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。我时常提醒她小声些,她却变本加厉,甚至跳起来去够垂下的树枝。雨滴顺着她的动作滑进我们的衣领,却浇不灭她的热情。
\n现在,这只百灵鸟消失了。这趟穿越之旅,原本凶险毫无,如今风声鹤唳。我们除了惶恐,毫无办法,对如何找到她,也毫无头绪。她是去追一只蝴蝶后消失不见的。那只蝴蝶,我们找到了,挂在月季丛中,没有任何惊扰的迹象。
\n“应该在神龙潭。”珠珠和大郭结婚三年,有个一岁的儿子。她说话时,习惯拿眼睛的余光,征求大郭的意见,“那只蝴蝶就是从神龙洞飞出来的。”她摆出向回走的姿势,见众人没有回应,停顿下来,望望大家,几无动作。她又刻意地,啃几下手中的桃子。桃子偷摘于南天门入口农夫家。大概牙齿咬到了舌边侧的溃疡,珠珠生生地把碎了的桃肉吐出来,有殷红的血浸染,丑得厉害。她一脚把剩下的半个桃子踢飞,朝着神龙潭的来路。
\n李小树在神龙潭下有些失心疯,冲着飞瀑雨,发出我们听不懂的叫声。瀑布冲击而成的潭滩,让水流打漩,一圈一圈的浪波,顺着狭窄的溶洞泄去。我们沿着破败的栈道,小心翼翼地下行,上绕,平行,侧转。
\n瀑布后方,就是神龙洞。李小树讲到了那条传说中的青龙,栩栩如生,仿佛随时都会从瀑布中跳出来。我拉着沈晓,想钻进洞内,瞧瞧究竟。李小树阻止了。沈晓作为我的女友,她对李小树有着强烈的抵触。李小树阻止的事情,沈晓坚决要做,而且要做到极致。
\n我们进入神龙洞。流水声更大,沈晓和我说话都必须加大声量,回声盘旋在下一次的回声中。李小树跟了进来,在后面大叫着,追赶我们。我们什么也听不见。珠珠和大郭也冲进了洞内。所有人,都不顾一切,冒着飞瀑,向前你追我赶。
\n冷,凉,寒意透骨。
\n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冒险,变幻莫测,不可预知。有体积大的蝙蝠——也许是后来我们看到的蝴蝶,分不清楚——扑面袭来,撞在我和沈晓的身上。她吓得大声惊叫,掉转方向,疯狂地朝着来路狂飙。她把我拽得死死的,顾不上脚下的流水,撞倒了李小树,又拖着珠珠的胳膊,不给任何挣扎的余地。所有人都朝外面跑,慌乱,动作却敏捷,闪躲着那些凸出来的坚硬的岩石。快到洞口时,那团黑黑的东西,盘旋着飞了出来。
\n“蝴蝶,天啊,全是蝴蝶!”珠珠叫起来,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的,像鼓着气的青蛙。
\n绝对超过两百只蝴蝶,大小不一,高高低低地飞着,时而疾速,时而缓转。李小树招呼大家快些出洞,可所有人都惊呆在那些翩翩的蝴蝶群里。我感觉到李小树的焦急和担心,她眼睛睁得大大的,鼻尖上那颗肉痣,不停扭动,嘴角配合着不规则的拉扯。洞壁有水珠滴下来,紧接着,起风了,从洞的深处灌出来,越来越大。滴落的水珠,也越来越大,被风刮成水沫弹粉。蝴蝶群在弹粉中躲闪乱扑。
\n李小树第一个冲出去,珠珠和大郭跟在她后面。我拉着完全慌神的沈晓往外跑。慌乱中,她脚步虚浮,一下子栽倒在水坑里,我也跟着栽了下去。还好水不太深,不太急。我用三脚猫的游泳功夫,推着沈晓上了安全的地方。全身上下湿透,风继续刮过头,末春的寒让我们俩颤抖着抱在一起,凉寒如怪兽侵袭。珠珠打开背包,给我们找干爽的衣服,我们需要更换。
\n峡谷的上方,与天连接处,有黑色的线条,若隐若现。我戳了戳李小树肥大的屁股,让她挪开些,给我腾出一条道。她摆出一副适宜谈天说地的架势来,黑色的眼袋色泽偏深,且故意堆挤了好几道褶。我和沈晓钻到后面的林子里去换衣服。雨过天晴的林子很潮湿,又冒着清新的泥土味,叫我涌起了某些欲念。借着林木的遮挡,我揉了几把沈晓丰满的胸。她躲避时,碰到了树干,水滴如雨又灌进我们的衣服里。
\n李小树就是这时候去追赶那只蝴蝶的。
\n珠珠和大郭在等我们换衣服出来,那只大蝴蝶御风而行,从神龙洞疾驰而出。真的很大,珠珠和大郭都说那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蝴蝶。比一只画眉还大,比一握拳头还大。翅膀扇动的声音,振动的频率,几乎都听得见。珠珠说,李小树追那只蝴蝶,先是顺着石板栈道,拐过了前面栾树下的那道弯后,一猫腰就钻进了山林。起初,大家都没在意。等我和沈晓换好衣服出来,李小树还没回来。我们在原地又等了很长时间,还是不见踪影。
\n我们慌了。不得不开始寻找李小树。
\n这条路线上,行人本就很少。随着天慢慢黑下来,再难看到其他人。月亮爬了上来,透过狭窄的峡谷,投射下线条状的光。这里没有设置景区求救点,电话也没有信号。除了我们四个人叫喊的回声,好像整个山谷都在寂静中沉睡,得不到任何回应。偶尔有黑色的飞鸟,撞破寂静。我们多么希望,那是一只大蝴蝶,身后跟着跌跌撞撞的李小树。
\n倘若真是那样,我要扑过去,痛快地给她一巴掌,使劲地打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。她一定跟着那只蝴蝶穿越山林,全身湿透。嗯,毫无疑问。甚至,我会开心地骂她,你这个贱人,死哪里去了。可是,我们都忧心忡忡,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:“李—小—树……”回音淌满整个山谷,不知李小树是否听得到。
\n其实,我心中有个暗自侥幸的猜测。兴许,李小树就离我们不远。说不定她躲在暗处,偷瞧着我们的笨拙,竭尽全力忍住不笑。她一直就爱这样,喜欢和我玩古怪精灵的游戏。
\n2
\n最开始,李小树经过我窗前时,她是一只蝴蝶,那是在春天快要谢幕的季节。我一把把她抓住,装在一个玻璃瓶里,每天喂养她。
\n她生长的速度惊人。没有几天,玻璃瓶都已经装不下她了。渐渐地,她不再需要花粉,转而和我一起进食。几个月后的一个黄昏,她长成了人形——李小树的模样来,和我正常对话。我想过要把她送去学校,和那些背着米老鼠穿着变形金刚的小伙伴,一起读书识字。可没过几天,学校报名都还没来得及,她就变得高挑妙曼了,不再和我抢着穿衣服,懂得了羞涩,知晓了男女之别,明白了眼神和面部表情上的交流。只是依然会在我看球赛兴高采烈时,抢了电视遥控板,换到喜爱的娱乐频道,看得哈哈大笑,顺便给我偏爱的足球明星,泼下一大盆冷水。她狡黠机灵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皮肤开始变好,嘴唇开始变得肥厚,身材开始变得丰满微胖,手臂伸出来,仿若蝴蝶张开的翅膀。
\n喂养三个多月后,她不再有大的变化,习惯和我拌嘴。朋友来我家里,她没有躲起来,反倒像女主人招呼他们。朋友们从不讨厌她,和她一起打麻将,也一起喝啤酒撸串。没有人问及她什么时候到来。少有的几个人。打探我和她之间的恋情,我说不清楚,只能不承认不反驳。她在一旁,微笑着应和,露出左边脸蛋上的小酒窝,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。久而久之,没有人再追问了。她的存在,变得理所当然。李小树跟着电视学做我爱吃的意大利面,也烧得出一手羊脊椎熬豆腐,甚至我贪嘴的复杂菜肴——雾都烧白醅萝卜——也得心应手。渐渐地,我都要忘记,她是我喂养的一只蝴蝶。
\n但沈晓,可不这么认为。她对李小树,天生有敌意。我们是否要结婚,徘徊不定。尽管她从未问过我李小树的真实身份。她的克制,我觉得是另有隐情。
\n端午节前两天,我找大郭和珠珠商量,去黑山谷穿越。他们是我的发小,一起摸着泥巴人儿长大。我们定下黑山谷之行,天下着小雨。头天夜里,越下越大。我一度想放弃,李小树自始至终坚持着。深夜里,她不断给珠珠和大郭打电话,给我和沈晓,不断地用撒娇、要挟、恐吓、求饶的办法周旋。第二天早晨,雨停了,天阴着。我们开车上高速,李小树昏沉沉地睡着了。昨天晚上,在我隔壁的卧室里,她肯定兴奋了整整一个通宵。
\n雏菊是李小树的最爱,但在房间里,她从不会摆放真实的雏菊。她购买各种各样的地摊画。那些生长在画布上的花朵,没有散发自己的芬芳。偶尔,她也会买些真实的鲜花,来装饰我们冷淡的房间,茶几、餐桌都有花粉洒下的痕迹。不太忙时,我有时间回来吃饭。李小树像一个保姆,收拾好一切,做好饭菜。一般情况下,我会带沈晓回来。这种时候,李小树收拾好我们的残羹冷炙,打开电视,送上水果,又钻进厨房打扫。所有结束后,独自出门,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我们。我后来问过她,你出去做了什么。她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,去电影院看一场大片,漫无目的地压马路,偶尔也去奶茶店要一杯冷饮,听一首勾动心弦的歌。我不信,也不较真,任她折腾。
\n抵达黑山谷的那天晚上,我们住在万紫千红宾馆里。大郭找了一个旅行社的朋友,预订到了最豪华的套房。李小树一路都很平静。到了房间,她又如早春的柳芽,开始揪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。
\n“珠珠,明天我穿什么好看?”她以前好像很少关注自己的穿着。
\n“明天一定要给我多拍照,我最相信沈晓的技术。”她还对着镜子做了个“V”字,把鼻子上的那颗肉痣,点缀在最中央。
\n“你们可千万不要丢下我,大郭。”她撒娇地拽住大郭的手臂,左右摇晃。
\n“我们去摘鲜竹笋吧。”她征求我的眼神,又那么模糊,不清澈。
\n“我们打麻将吧,这时间太难熬了。”她冲着每个人咧嘴,扮鬼脸。
\n“你们听见布谷鸟叫了吗?”
\n“晾衣室那个胖阿姨,肯定患有高血栓。你不知道那矮个子服务员,其实是个男的吧?”
\n“这空气里,细菌真多。”
\n李小树一直唠叨着,我们一次次赶她回自己的房间,她又一次次地闯进来。真拿她没什么好办法。沈晓去把那些毛桃洗干净。毛桃很丑,大都被虫吃了少部分,露出不规则的伤口,深深浅浅。我们在来的路上,摘了满满一口袋。无人管理的桃树,站在山坡上,孤零零的,又站成病恹恹的小队,在雨中随风摇着。桃子很小,暗青色夹杂着斑斑的黑。我们却爱上了偷摘的乐趣。珠珠拖着棒子,大郭爬上树,照桃就打,噗噗地落到草丛里,到处都是。其实是心理作怪,什么所谓的原生态无污染,都是扯淡,说不定污染更严重,有恐怖的虫害病。
\n大概就在我们啃掉几个毛桃,牙齿变得酸酸时,李小树又冲了进来。她右手提着一束假发,兴致勃勃地要往头上套。我注意到,没有商标,颜色很像一些放坏的水果——发酸的西瓜瓤,或者猕猴桃表面的霉斑。应该是别人用过,丢掉的。她像一个话剧演员,被导演卡了戏份,抢着要登上舞台,帷幕已被她不断推搡的力量,挤出起伏的弧线,时不时撑开一条缝。观众能够看见她化妆半边的脸,和张牙舞爪的假发,乱糟糟的。她抢了毛桃来吃,囫囵吞枣。圆鼓鼓的腮帮,鼓得像肿大的鱼鳔。我从头上拔掉她的假发,找来黑山谷穿越路线图,仔细地定下明天的关键节点。为这,我们发生了争执,李小树大吵大闹,以至于其他房间的客人,投诉我们。基本确定后,我催促大家,早早进入梦乡。
\n那天晚上,我没有睡好,窗外一直响着轻碎的鞭炮声。我梦见了老家背后,马鞍山上的小池塘,池塘里泛着死鱼,刚一踏足就掉了进去。大片羊齿草和丝茅尖裹住脚,奋力挣扎,一只犀牛游了过来,大而尖的角对准我的左胸,径直冲过来。近了,才发现是一头大象,鼻子很长,鼻孔翕动不停。我把它抱到胸前,看见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凶意,伸出舌头,舔着我嘴唇上的毛须。它带着我,向南游去。上岸了,把我放在几块石头上,用鼻子枕着,猛嗅我。就在我快要闭上眼享受这一过程时,它又露出了锋利的尖角,朝我冲下来。我大声地叫,惊醒了沈晓,全身虚汗,她踹了我一脚,不理我,翻过身去,继续睡。朦胧中,又觉得有些不妥,翻过身来,抱着我打鼾。我睁大眼睛,在黑暗里看她,她鼻孔在轻微的鼾声里,探出了几根鼻毛。我厌恶得想恶狠狠地拽掉,像极了要咬掉我鼻子的大象。
\n2
\n猴跳峡,是黑山谷的水路。我们的鞋子,全部湿透。
\n狭窄的吊桥,悬浮在激流上。这条道,游客更少。吊桥的每一块木板,在水流浸泡下都长满了青苔,一不小心,稍稍摇晃,就容易滑倒在水里。春末的水,带着山寒,凉得透骨。我们嬉笑着,浩浩荡荡地摇晃,根本不把危险当回事。有当地的村民,牵着牛蹚水而过。沈晓、珠珠和李小树三个人,对水牛有了兴趣。水牛的角,尖而细长,上面还挂着红领巾系起的铃铛,主人好似有意要把它打扮成一头骆驼。可惜的是,这里没有沙漠。
\n此时距离李小树在神龙洞失踪,还有五小时。三个女人一台戏,更何况加上一头水牛。大郭作为我从小见过的最厉害的驯牛师,他曾在我们老家前面那条河里,和三头水牛战斗。虽然最终以他受伤结束,但他在愤怒的三头水牛攻击下,还能保住性命,一度成为老家众多人的崇拜对象。全身鲜血和伤口的大郭,从那条河爬上来,一瘸一拐地跑到村子西边的雷医生家,一路上吸引了众多少年。这群少年站在雷医生家门口的大柳树下,看见消毒酒精让大郭狼嚎。居然三头水牛,不如几滴酒精。
\n今天的大郭,不再是一名驯牛师。他已经多年不再抚摸水牛的毛发,也不再深情地和它低低絮语。而这三个女人,只有珠珠有亲近水牛的微薄经验。现在,她把手上的玉米棒子,送到水牛口里。李小树把随身带着的可口可乐,灌给水牛。沈晓把自己最爱的口水娃、山核桃、卤鸡蛋,都悉数扔进水牛的大嘴。珠珠也忘记它是一个食草动物,准备把泡椒凤爪塞进去。农夫制止了她。
\n驯牛师大郭终于看不下去,他走近它,触摸它头顶上的毛发,低下头说着什么。突然,我看见了水牛的愤怒。那两只牛角上翘,眼睛斜视着三个醉在欢声笑语里的女人。它分辨不出红黑蓝紫。她们对它有敌意有伤害,它的胃正辣,舌头需要青草润泽,牙缝里塞满了细小的坚硬骨头,一使力,就顺着缝隙,往牙床里钻。
\n我把三个疯女人赶走,她们毫不压抑自己的兴奋,故意地摇动浮桥。水牛彻底被惹怒,朝穿红裤子的沈晓冲去。沈晓大声惊叫,本能地侧身一让,水牛的惯性太大,一头栽进了水里。水牛一猛子扎下去,如鱼得水,露出头,朝桥上的人回头一望。它所有的怒怨,全部消失。大郭一边给农夫道歉,一边和农夫一起,把水牛牵上岸。
\n到达飞鱼瀑布时,瀑布正以银河落九天的气势,从百米高处倾泻,轰隆隆如雷,砸入深潭。
\n我们转过悬崖峭壁间的狭窄木栈道,飞鱼瀑布夹在峡谷的一个转角处,下面形成一个回流湾。李小树飞奔过去,在瀑布形成的飞雨里,要我们咔嚓咔嚓地给她拍照。再隔两小时左右,她就会消失在神龙潭。
\n此时,李小树没有任何异样,她依然活泼,吵闹,偶尔笑话沈晓的红裤子,也对着珠珠的浅蓝色雨伞,嗤之以鼻。这是她一贯的风格,我们习以为常。珠珠也冲上去,对着身后的瀑布做天女散花的姿态,微微露齿。沈晓则把嘴唇紧紧抿着,脸上又挤出淡淡的笑容来。她刚矫正的牙,戴着钢丝套。水花洒进了她的眼睛,眨了几下。她的手中,是我刚刚为她冒雨摘来的月季。很显然,她当作了玫瑰。我们都没有说破。
\n因为地势狭窄,充当御用摄影师的大郭,蹲在地上架着相机的姿态,还真有那么几分专业。他做任何事,都全神贯注,不打一丝马虎,我早就领教过。一年前,在江北的滨江道右侧有块地,业界都知道利润相当大,许多公司都在幕后想方设法。大郭利用职务之便,给我透露了许多细节,比如需要在规划设计里加入市政教堂的死命令,要修建一个大型水上乐园的强制指标,以及最能够出奇制胜的第四代生态建筑。我帮老板拿下了这块地,大郭获得不少好处。
\n但就在这好处费上,老板水了我。我和大郭有了隔阂。最近几个月,大郭每天坚持不懈地到我们家吃饭,和我与李小树三个人斗地主,有时候也拖着珠珠沈晓打麻将。其实我知道他的来意。他咬死不说,来时从楼下超市买好啤酒卤菜,香烟水果。我都一一笑纳,也咬死不说缘由,照常嬉笑怒骂。我们什么事情都不会闹太僵,大不了猛灌几瓶啤酒,泡几次澡,把怨气赶跑。他不无赖,但也绝不君子。我死皮赖脸又义正词严地找老板解决问题后,他也结束了来我家过夜的日子。我反倒有些不习惯。那几个月,我们喝得满屋子啤酒瓶,楼下卖卤菜的阿姨,看见我们就笑眼眯眯。李小树也跟着我们逍遥。
\n飞鱼瀑布被我们抛在身后,迎接我们的是峻岭幽峡,是溶洞云海。从老鹰岩出来,向西拐进峡谷的竹林深处,就是神龙潭。再向下,顺着左边的悬崖峭壁,一直挺进,绕过九曲画屏,就是神龙洞。
\n李小树就失踪在神龙洞。
\n最开始,我认为罪魁祸首是那群不期而遇的蝴蝶。但很快,我心中充满难以言说的恐惧。我在心中和自己打赌,李小树应该毫发无损。我知道,她和这群蝴蝶千丝万缕,就像两年前,她飞到我窗前那样神秘。现在,她又神秘地从我面前飞离,只不过换了一扇叫作神龙洞的窗。
\n4
\n去年七月,李小树来我这里大概半年。我房间开始弥漫飞蛾之类的蚊虫,它们在夜里噗噗地冲向客厅和卧室的灯,最后全都惨死。沈晓非常恼恨,她来过夜时,把窗关得严严实实,密不透风。李小树拒绝我在房间里喷洒虫雾药剂,她一边吵着反抗,一边装可怜:“饿了。”我不理她,对着房间死角,继续喷洒。
\n“饿得受不了。”她大声冲我叫,“饿得快要死了。”
\n“自己到厨房去做。”我不耐烦,“懒得做的话,冰箱里有的是速冻。”不灭掉飞虫,沈晓就拒绝来我这边过夜。
\n“我要吃你做的火锅面。”她故意找碴。
\n扭打在一起,从来没把李小树当女人的我,对着她屁股就是一脚。她一个狗吃屎,扑在地板上,大哭起来。她哭得太假,用不着分辩。我更加愤怒,把她关在卧室里,不让她的声音干扰我扑灭蚊虫的行动。
\n蚊虫喷雾剂像挺机关枪,突突突突地对着那些飞扑的家伙扫射。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。那个老头子,固执又口无遮拦,举着只有四个指头的左手,骄傲,不可一世。我曾经不止一次,在酒微醺头微晕的时刻,给朋友们讲起他的朝鲜战场,他安葬在鸭绿江畔的那根食指,他爱着的朝鲜姑娘,以及我的童养媳奶奶。在我坚硬冰冷的记忆里,他一直属于北方的爷们,酗酒,豪爽,说一不二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但身材高大的他,也有着南方人玩心眼的狡猾。沈晓曾和我一起,到过我的老家。她热衷于听老爷子的英雄故事,崇拜战场上的那些英雄们。老爷子多年没有这样忠实的听众(我们从小听到大早就腻烦),讲述更加卖力,也更加喜欢这个在他心目中自定的孙媳妇。
\n后来,我把李小树带回老家见他。他用怀疑的目光扫视我们俩,在猜测中滔滔不绝地重复他的履历。她痴迷,完全沉浸在鸭绿江对岸,像一个朝鲜族姑娘,和沈晓几乎一模一样。
\n我已经分不出她是李小树,还是沈晓。我百无聊赖,用爷爷的劣质酒水,在桌上画鸟。但没有成功,总是刚画完鸟的翅膀,鸟的脑袋,就消失得干干净净。风扇扑啦啦地转着,我坐在他们旁边,无精打采,低垂着无法反抗的头颅,期盼这个老头的口若悬河早些干枯。
\n我不止一次想过李小树的离去,她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。
\n这个问题,大郭也和我做过多次沟通,最后都没有实质性的结论。那时候,我和沈晓闹得厉害。都是李小树,我像一块夹心饼干,被她们两个人翻来覆去折磨。沈晓为了一点小事,就大发雷霆。李小树总是嬉闹着忘记,又瞬间催生出新的不愉快。
\n“你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。”大郭告诫我,“毕竟,她是多出来的一个人。”
\n我怎么会不知道呢。但我毫无办法,驱赶李小树离开?或者是点燃一支蜡烛,烧了这只蝴蝶?我在自己烦躁不安时,曾试图把她装入密封瓶(就像喂养她时一样),把她丢进茫茫人海的大城市。偶尔,我也试图抽出部分时间来,和她清醒理智地交谈。无一例外,都失败了。沈晓对李小树,已忍无可忍。李小树对沈晓,更是怒目斜视。
\n有一天,李小树给我讲述她的痛苦梦境。说树洞里,有吱吱作响的纺车,喜欢把蒲公英制成棉线,绑住她。她总是吃不饱,缺乏蛋白质和氨基酸,需要补充。她不知道离开我后,去哪里,需要我帮忙。她眼泪流得吧嗒吧嗒的,我又不是一个特别冷心肠的家伙,特别是面对梨花带雨的姑娘。也无法去辨别真伪,只有竭尽全力,去说服沈晓,相信我,和我们的爱情。
\n“你别指望我就这样回去。”李小树也有强硬的时候。她腮帮子鼓得圆圆的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,把在沈晓面前的承诺,和李小树离去的时间,一拖再拖。
\n大郭参与过这场战斗。他在我面前,充当一个谋士。在沈晓和李小树面前,就是一个劝解说服师。他的三寸不烂之舌,作用明显不大。这一年来,我被人当海王(邻居们看见我带两个不同的女孩出入总是给我白眼),被我的恋人沈晓误解(她最初的理解看来也抱有猎奇的心),被我的兄弟哥们看成异人(他们没有人相信李小树是我抓住的一只蝴蝶),但同时又无比羡慕我,拥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姑娘。这时,我又无比沾沾自喜。
\n黑山谷出发之前,我带着李小树去过一个钟楼。沿着雾都南滨路,一直向南,在海棠晓月公园里,她洗劫了月桂、三色堇、百合和玫瑰之类的花朵,编织成一个花环,戴在头上。整个过程,她巨细无遗。我们坐在一个木质休息椅上,江面上有船驶过,汽笛响彻云霄。钟楼刚好被夕阳投射,大概六点。
\n“小树,你确实影响了我的生活。”
\n她睁开眼看我,目光陌生,不可理解,像马蜂,蜇破了我身后的黄桷树树冠。
\n“你讨厌的是沈晓吧?”她嘟着嘴,撅着脸,反对我。和沈晓反对我时,总是怒气冲天相比,我更喜欢此刻的李小树。
\n“你必须得离开。”我装作斩钉截铁,“虽然我也不知道,你要去哪里,可以去哪里。”我们沉默。
\n钟楼里的钟声响了,刚好整点,七下。撒网的渔人,正在兴头上。几个拿着相机的摄影爱好者,正举着长焦短焦。不知道他们的镜头里,是否拍到了那组从我们脸上滑过去的焦急,和余晖正缠斗不休。
\n“你从哪里来,就回哪里去吧。”
\n必须得承认,我看见李小树肥厚的嘴唇张了张,想说什么,但最终没有说出口。花丛里,有比拳头还大的枯叶蝶,久久地盘旋在枝头。枝根处,有成群结队的蚂蚁,忙着搬家,去往高处。
\n“看来,要下雨了。”李小树说。
\n果不其然,去黑山谷的头天晚上,天就下起了雨,下得淅淅沥沥,松松散散。我在雨声里,把火锅面条煮得哗哗啦啦的。
\n那天晚上回到家,头发湿漉漉的沈晓,等着我给她吹头。在吹风机的轰鸣中,我看见李小树,正在餐桌上吃着火锅面。她的眼睛里,全是雾气。
\n5
\n手电筒的光,很弱。我们声嘶力竭,略等于放弃。
\n黑山谷就是一个庞然大物,我们在它的身体里躲躲闪闪,不知道何处是尽头。月亮时隐时现,我们一路叫着“李-小-树”,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几乎只能自己听到。向前,蹒跚着挪(你知道我们拖着怎样沉重的脚步)。终于,看见了北门。
\n应该是十一点过,我记不清楚是否看了表。或者看了,但表已经坏掉,指针一直都没有运转。有卖粽子的当地小商贩,还守着寒凉的夜。我们冻得瑟瑟发抖,赶紧冲过去,吃下暖身的热粽子。李小树还在黑山谷那个庞然大物的腹部,没有跟上我们。或者,我们故意把她弄丢了。我们的声音已经喑哑,喉咙已经生疼。但一切,都徒劳无功。没有讨论,意见却出奇一致。我们快速找了个农家乐,安顿下来,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,睡下,没有谁再提及寻找她,好像已彻底忘记李小树。
\n春天还拼命拖着最后的尾巴,梦里的油菜花,一簇一簇地噗噗凋谢,露出光光的竿穗来。翘下枝头的蜜蜂,成群结队地飞离,寻找新的花地。
\n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小树。
\n作者简介:王富中,1984年生,现居重庆,自由写作者。此前有多篇中短篇小说,发表于《芳草》《红岩》《当代小说》《北方文学》《青年作家》《天津文学》《文学港》等刊物。曾获第三届“四小名旦”青年文学奖。
\n
(原文刊发于《中国校园文学·青年号》2025年第5期)
\n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\n
